本文来源：时代财经 作者：王婷
图源：pixabay
把法务当销售、摄影师分成太低……公众对视觉中国的质疑从未消失。
8月20日下午，摄影师戴建峰（@Jeff的星空之旅）参与社交平台上“白岩松说视觉中国该真正整改了”的话题并转发相关视频。
此前，视觉中国发送邮件给戴建峰，称他的公众号侵犯视觉中国173张照片版权，要求他赔偿或者购买套餐，戴建峰发现这些照片全部是自己所摄。他将此事在网上曝光，并表示视觉中国是非法销售这些照片。
目前，视觉中国已下架涉事图片，该公司内部人员顾浩然对时代财经表示，核对出了问题，工作人员没注意到照片拍摄者和公众号所有者为同一人。
此事连续多日登上热搜，视觉中国历次版权争议也再次回到公众视野，2019年因把国旗、黑洞图片纳入版权库停站、2021年被爆标价180元作品只给摄影师1毛钱……
时代财经采访了多位视觉中国摄影师，他们表示，2019年的风波后，视觉中国曾做过整改，主要针对的是带国旗、国徽的作品；至于分成，很多摄影师只能拿到售价的20%-25%，剩余的扣税后归视觉中国所有。
视觉中国曾在财报中披露，2018年，公司版权使用费2.46亿元，占营业收入的25%，与摄影师所说的分成比例相契合。在2018年及2023年上半年，该公司视觉内容与服务的毛利率分别高达68.58%、51.38%。
至于视觉中国是否维权过度、通过维权拓展新客户有没有问题，时代财经采访了三位律师，他们从法律角度给出了不一样的解读。
“图片核对很难每张到位”
当前，戴建峰与视觉中国的版权纠纷尚无定论，但从他参与“白岩松说视觉中国该真正整改了”的热搜话题看，视觉中国所说的“误解”似乎并未解除。
图源：戴建峰微博截图
戴建峰是星空摄影师，他的微博账号“Jeff的星空之旅”粉丝超过250万，还有与此同名的微信公众号、小红书账号、抖音号等，其微信公众号账号主体是北京星之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（下称“星之旅公司”），这是戴建峰的独资公司，法人代表也是他。
据戴建峰所述，8月15日，视觉中国发出邮件，称通过监测发现，在星之旅公司公众号/网站使用场景中，未经授权使用173张视觉中国拥有著作权相关权利的视觉内容。
邮件中提供了解决方案：一是星之旅公司购买视觉中国版权素材套餐，购买数量不低于173张，单价300元/张，之前使用图片的责任可直接免责，并可从图库中另行挑选173张图片下载使用；二是如果暂无用图需求，也可以选择双方和解，支付已使用的173张图片的费用，单价500元/张。
“你从哪里非法获得了这些照片进行非法销售，获得了多少非法收益？你又拿我的照片去起诉了多少公司，获得了多少非法收益？”在社交平台上，戴建峰对视觉中国提出质疑。
根据视觉中国回应以及相关负责人的采访，是戴建峰将涉事照片授权给国外图库Stocktrek使用，Stocktrek又把整个图库的内容放在Getty Images。作为Getty Images在中国大陆地区的独家合作伙伴，视觉中国拥有对包括涉事相关图片在内的全品类的代理销售权。
但戴建峰不接受上述说法，他随即发帖回应称，已与Stocktrek核实，视觉中国无权销售他的作品，Getty Images也无权将他的作品再次转授。
可以看出，双方都认可的事实是戴建峰将涉事照片授权给Stocktrek、Stocktrek又授权给Getty Images，分歧在于Getty Images有没有权利再次转授、视觉中国有无销售索赔的权利。
从他的帖子看，在视觉中国针对173张照片销售、监测、维权过程中，作为创作者的他全然不知情，更不知道这些照片在视觉中国的销售金额、维权收入。
视觉中国签约摄影师山月对时代财经表示，这次事件最大的乌龙在于当视觉中国发现图片被侵权后，没有确认侵权主体的信息，也没有找Stocktrek、Getty Image确认，毕竟图片在这两个平台也有销售，这是基本流程的问题。
“确实不够仔细”，顾浩然坦言。视觉中国核对工作量很大，尤其是对来源于国外的图片，很难每张都核对到位。
在接受时代财经采访时，广东固法律师事务所驰越知识产权团队负责人蓝伟恺，此事要看戴建峰与Stocktrek签订的合同是怎样的，再根据合同去判断视觉中国有没有权去销售、维权。
他说，如果根据合同视觉中国得到了授权，维权时不需要再征得创作者同意，也不需要创作者出庭，侵权方支付的赔偿款的分配也要看合同规定。
前述邮件中有每张涉事照片在视觉中国网站的ID编码，时代财经搜索ID编码，发现这些照片已下架。时代财经就此事多次联系戴建峰以及Stocktrek，截至发稿未得到回复。
版权保护收入很“神秘”
此次事件发酵的过程中，《中国国家天文》杂志官方微博还曾转发戴建峰的帖子，吐槽说也收到过类似电话，话题“中国国家天文吐槽视觉中国”也因此登上热搜。目前，该转发帖已无法看到。
视觉中国的“维权式营销”模式一直饱受诟病，所涉官司数量庞大，且在大部分案件中是原告。
根据中国裁判文书网数据，截至8月21日，与“视觉中国”关键词有关的裁判文书共有超过3300个，其中约2800个含有关键词“著作权”。
值得一提的是，视觉中国在给戴建峰公司发送的邮件中，附带了“汉华易美”的营业执照副本。根据视觉中国年报，汉华易美指的是全资子公司北京汉华易美图片有限公司。也就是说，视觉中国可能以子公司或孙公司名义进行维权。
财报中的“汉华易美” 图源：巨潮资讯截图
视觉中国旗下拥有两家全资孙公司汉华易美（天津）图像技术有限公司、华盖创意（北京）图像技术有限公司，在裁判文书网上搜索两家公司全名，分别检索出裁判文书8000余个、6100余个，排在首位的关键词也是“著作权”。
在财报中，视觉中国会披露该公司和旗下子公司诉讼事项，但没有提及孙公司诉讼情况。
今年上半年，视觉中国及子公司起诉/申请仲裁78起，其中版权纠纷62起，9起为子公司汉华易美视觉科技有限公司起诉案，53起为子公司成都光厂创意科技有限公司起诉案。
据山月所知，视觉中国可以通过检索软件看到哪些账号、平台用了视觉中国图库里的作品，之后便根据过往销售信息核对，看有没有购买记录。
“如果是个人使用，它一般不会理会，因为最后的结果就是删图了事。”山月说，个人侵权行为很难确认收入，视觉中国如果起诉，赔偿款可能无法覆盖维权成本。
他谈到，如果是公司主体用图，视觉中国若走法律程序，案件就会呈现在天眼查、企查查等平台上，很多侵权公司会担心造成不良影响，选择购买图片套餐或者直接赔偿。
另外，他还提到，视觉中国多会为独家授权内容维权，2022年报显示，该公司独家或自有内容超过三分之二。
视觉中国维权的收入，创作者能分到多少？该公司签约多年的摄影师流光向时代财经透露，除了作品销售收入，他还有版权保护收入（维权所得），按照去年12月的账单看，大约25%的版权保护收入归他所有，其余的属于视觉中国。
版权保护收入对摄影师而言，仍是个“黑箱”。
流光提到，他只能看到最终版权保护收入金额，但不知道自己哪些照片被侵权、视觉中国向什么公司维权。维权可以促使一些新用户购买套餐，他不知道这些套餐收入有没有自己的一份，也不知道版权保护收入是不是只涵盖法院判的赔偿款。
他每个月都会有版权保护收入，但不确定其他摄影师是不是同样如此，因为他上传照片的数量、销量都相对较高。
财报显示，今年上半年，视觉中国版权保护收入占比1.26%，约为460余万元，没有提到子公司、孙公司的版权保护收入。
随着视觉中国因与个人摄影师戴建峰版权纠纷一事发酵，视觉中国相关负责人在接受采访时提到，考虑到目前的市场环境，视觉中国未来将在业务上做出一定调整，比如终止版权保护委托代理业务，即本次版权争议事件所涉及到的业务。
曾大范围下架存量照片
为何视觉中国经过2019年的版权风波后，如今再次发生向创作者索赔的离谱事件？在严格图片信息审核流程方面，为何视觉中国整改后仍不严谨？
2019年4月，人类首张黑洞照片面世，原版权方向全人类开放，视觉中国却将其纳入自家图库、打上水印，被网友强烈抨击；随后，多家知名企业公开质疑视觉中国将它们的logo视为己用；共青团中央官微也发出对视觉中国拥有国徽、国旗图片版权的质疑。
由于此事，天津网信办连夜约谈视觉中国，责令全面彻底整改。视觉中国也发布道歉信，表示不合规图片已全部下线，并自愿关闭网站开展整改。
“当时把存量的好多图片都下架了，整体做了一次重新审核再上架，包括新传的图片、老图片。”流光记得，当时视觉中国不只下架了遭到网友质疑的图片，照片重新审核、上架的过程也持续了数月，有些照片经过重新审核没能再次上架。
一位北京的摄影师也向时代财经证实了此事。由于需要审核存量照片，视觉中国审核新上传图片的速度变得很慢，据流光所述，原来一张照片一周之内能审核完成，那段时间需要审核一个月。
此次整改影响延续到了现在，但主要局限在带国旗、国徽及企业logo、名称的照片。他提到，现在带有国旗、国徽的照片很难通过审核，哪怕是很小的一块。
山月则谈到，在视觉中国上传创意类照片时，若照片中带有企业logo、名称，则很难通过审核，包括高楼大厦上的企业logo。资讯类照片则不受影响，资讯类内容是指具有一定的新闻价值的时效内容，或有一定社会意义的纪实内容。
当前，普通网友浏览视觉中国网站看不到资讯类照片，山月说，这需要拨打网站上的电话咨询，或者联系工作人员，沟通购买事宜。
在整改之后，视觉中国的诉讼有所减少。8月21日晚，在中国裁判文书网搜索关键词“视觉中国”可以发现，2019年、2020年、2021年、2022年分别有698个、535个、121个、131个裁判文书，呈现逐年递减的态势，2023年至今有15个，搜索孙公司关键词也可以看出2019年至今裁判文书数量逐年递减。
针对这些诉讼，安徽中皖律师事务所谌正莹表示，批量性索赔的商业运作模式在行业内很普遍，而且从现有知识产权相关法律规定来看，这种做法并不违法。在司法实践中，这种批量性诉讼也是“一告一个准”。
同在安徽中皖律师事务所从事法律工作的陈洋则谈到，很多人在使用他人享有版权的照片时，由于法律意识的不足和轻视而陷入此类公司的商业运作陷阱——即前期变相诱导侵权或钓鱼维权，以作品的版权受到侵权为由向法院提起诉讼，以获取经济上的利益。
蓝伟恺认为，在维权的同时拓展市场、让侵权者成为新用户，这种方式是无可厚非的、符合法律规定的，只是手段、方法合不合适值得探讨。在知识产权保护领域，存在为了维权不断打电话骚扰、发邮件、微信威胁警告的现象，他认为，这种方式是不对的。
至于如何避免侵权、防止网站上出现非版权所有的照片。顾浩然表示，不管是个人供稿人，还是机构供稿人，都有协议约定责任，如果用其他人的图被发现，供稿方要承担相应损失。
视觉中国摄影社区500PX也有相应规定，当摄影师上传图片时页面会提示：“请确认您上传的图片的著作权为本人所有，禁止上传他人作品，如有侵权行为，您将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。”
蓝伟恺谈到，如果视觉中国或者其他摄影师上传他人享有版权的照片，视觉中国要承担一部分法律责任。根据平台避风港条款，“图片上传之后，平台不知道它是侵权的，但负有删除和停止的法律责任，如果基于没有合法授权的图片进行销售或者索赔，还可能需要承担赔偿责任。”
20万付费用户养着视觉中国
在戴建峰与视觉中国索赔乌龙背后，是数以万计摄影师被动的处境，以及视觉中国低投入、高回报的商业模式。
视觉中国销售人员透露，一张用于新闻编辑的资讯类照片售价150元/张，若购买年包套餐，买200张，价格则是120元/张，一般是200张起。买得越多，单价越低，若套餐金额达到6万元，照片单价降至50元/张。若照片经视觉中国分销到第三平台，售价可能低至几元，甚至几毛。
如果照片用途用于企业品牌和产品的营销推广环节，价格则要比150元/张高得多，有的高达数千元。另外，在视觉中国购买的照片仅限单次使用，如果要发布在不同文章中，要再次购买获得授权。
2023年半年报提到，目前视觉中国年度付费用户超20万，积累的社区注册会员数量超过2200万，其中签约创作者超过50万。
用户购买照片的花费有多少流向了创作者？对于流光而言，如果给视觉中国独家供稿的创意类照片卖出去，他可以拿到25%的分成，如果是非独家供稿，分成只有20%，有极少数资深摄影师能拿到30%的分成。由于视觉中国市场占有率较高，摄影师会为自己的大部分作品选择独家供稿。
流光曾经一个月获得分成收入约1.4万元，分成前收入接近4.9万元。不过，像流光这样月入过万的摄影师是少数，山月向视觉中国供稿超过两年，累计收入也才一万多元，视频、照片各贡献了一半，他上传了1万多张照片，照片累计卖出数百次。
“一张只给几块钱……”一名摄影师说道。时代财经从多位摄影师处获悉，在视觉中国，一张照片卖出去后，收入一两块钱并不是新鲜事。
不过，即便收入不高，很多摄影师也还得依靠视觉中国。山月指出，如果没有这样的平台，就需要自己找客户，如果是资讯类图片，需要向全国各地媒体一家家投稿，还不一定卖得出去，挂到视觉中国上会有很多客户来看、方便很多。
照片卖出后，摄影师只能在后台看到售价、分成收入、客户所属行业等视觉中国给的信息，无从得知客户身份，售价真实与否、后台有无如实呈现销售次数都无从查证。
“佐证是很难的，当然我是相信平台的，因为一张照片卖10块钱，我最后只能拿两三块，我认为它（视觉中国）已经拿的足够多了，没必要再采取这种手段。”这是山月的看法。
值得一提的是，在视觉中国的生意链路中，年包付费用户提前付清全年使用费，摄影师稿费会在图片售出后次月发放。作为中介平台，不需要提前给摄影师保证金或者版权使用费。
拥有海量的创作者、用户的视觉中国，员工数量并不多。截至2022年末，该公司在职员工486人，其中销售人员235人、技术人员57人。
视觉中国的商业模式是高回报的，但单一的商业模式，也限制了平台的增长空间。近4年来，其营收陷入停滞，利润大幅下滑。
从2019年到2022年，视觉中国收入分别为7.22亿元、5.7亿元、6.57亿元、6.98亿元；净利润分别为2.19亿元、1.42亿元、1.53亿元、9918万元。
而今年上半年，视觉中国收入3.71亿元，同比增长5.75%，归属于母公司所有者的净利润为9087万元，同比增长65.72%，扣非净利润同比下滑19.46%。2019年同期，该公司收入、归母净利润分别是4亿元、1.33亿元。
2022年，视觉中国营业成本3.21亿元，包括内容成本、项目执行成本、广告服务费，没有说明内容成本占比。不过，此前财报曾披露，2018年版权使用费占营业成本的70%，占营业收入的25%。
可以看出，视觉中国主要成本是版权使用费，其他费用占比很少，今年上半年，其销售费用、管理费用、研发费用占营业收入比重分别约为12%、16%、12%。
从戴建峰曝光被视觉中国索赔至今，后者股价连续四个交易日下跌，8月16日、17日、18日、21日分别下滑4.86%、3.9%、4.31%、1.92%，22日回调，23日继续下跌。
8月23日，视觉中国收盘报15.33元/股，较8月15日收盘价17.27元/股下滑11%。
（文中顾浩然、山月、流光为化名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