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核心提示」
流水的茶商，铁打的芳村赌茶：从卖茶致富，到炒茶返贫。
作者 | 马自达
编辑 | 邢昀
一夜爆雷，在芳村卷走茶商数亿资产的“昌世茶”后续还在发酵。
在本地交易平台“找找茶”上，有人戏谑地喊价500元购买一提昌世茶，仅在两周前，昌世茶还是芳村炙手可热的新贵，一题茶饼发售价在3万元-5万元，芳村茶客和茶商们争先竞购，仅加盟商达到近300人。媒体报道称，这是在芳村最大规模的爆雷事件，涉及500名茶户、涉案5亿元。
在外人眼中，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：一个高风险高回报的理财茶产品，吸引投机的茶商入局，本来在大家心中可能会敲击一两年，甚至更多年的鼓声，三个月就骤然停止，现实上演了赵本山、范伟小品里卖轮椅的情景：“2000”“成交，这回不乱了”。
昌世树立品牌的过程并不隐蔽：开业造势、大发红包、大秀和明星合影、茶饼价格被有规律地抬高。这样的手段，怎么会“骗”到芳村近300名在茶市场浸淫多年的茶商，怎么能在短短3个月内卷起5个亿的资产？
茶商讲述的另一个版本是，昌世的创始人00后陈世鸿做生意给价高、货款打得及时。吸引茶商投入核心的原因不是高收益，而是稳定。3个月内，昌世的5款茶饼多从3万元/提涨至5万元左右，每周涨几百元，在外人看来是“暴利”，而在芳村，这只是蝇头小利。
在芳村炒茶的鼎盛之时，一款茶饼在一天内会有数万到几十万的涨跌。而随着金融茶鼻祖大益茶董事长吴远之离世，炒茶市场有所冷淡。在普洱茶交易平台找找茶上，2023年大益茶的大盘指数下降了8.95%。
蜂拥昌世，是茶商在厌倦跌宕起伏的韭菜盘后做出的权衡选择：这是一个稳健型的理财；也是在炒茶市场冷淡之下，为数不多能走的小路。却不想，他们跌了大跟头。
1、一场金融茶杀猪盘：最快的刀，割最多的肉
仅三个月，昌世茶在芳村经历了爆红和爆冷。
资深茶商王云（化名）记得，8月31日，昌世通过公众号发布了“首发上市”的消息，朋友圈、茶交易群中开始有人提及昌世。
在芳村，一个新晋茶品牌想立足，流程一般是在线下、朋友圈等地广而告之“新的茶品牌”，然后拉入茶友建群，在群里发布茶信息，让大家自由买卖。
昌世的发展也遵循这一规律。9月中旬至10月，昌世芳村的线下店开业。开业仪式办的很大，昌世在芳村的一处停车场空地上搭建礼台，台前，昌世LOGO“传世好茶选昌世”极为亮眼。开幕仪式上有歌手献唱，面容年轻、一身西装的陈世鸿上台讲话，吸引着茶商围观。
在被邀约进交易群后，王云和多数茶商一样，只是潜水围观。彼时昌世在芳村还未引发震动，王云打探到，昌世在第一个月邀约到的加盟商只有几十人。
庞大的加盟商团队，意味着线下支脉的发达，加盟商越多，茶饼可拓展到的人群越广泛。
昌世开始吸引王云的注意力，是在昌世茶饼逐步涨价后，三个月中，昌世发布了四款茶饼，分别为昌世茗雅、昌世亨泰、昌世通济、昌世雄峰。价格从发售价3万元/提涨至5万元-6万元。
在交易群中，每天都有枪手加价购买茶饼，稳定的涨幅让王云逐渐觉得稳当，“一个星期就涨两三百，跌的也不多”。
终于，王云购入了第三款通济，加盟商的配货价为2.95万元，而当天市场成交价达到3.55万元，几千元的差价和每周的涨幅，让他决定加盟。
加盟协议为5个等级：分别为合作店、体验店V1、体验店V2、体验店V3和渠道商，依次需要缴纳配货价8万元、20万元、50万元、100万元和150万元，以及保证金1万元、2万元、5万元、8万元和15万元。同时昌世要求一年持仓，即配货需抵押一年，这也是加盟商之后在维权时要求退还的一笔费用。
王云缴纳了共计55万元，成为V2级加盟商，拥有10提货的配货权。而不多久，王云还被返回了一半的抵押货款。这让他更相信昌世要做长线生意。他在11月底也拉上了朋友加盟。茶商们对昌世的拥护，在它发布第四款新茶雄峰时达到顶峰。
11月30日，雄峰上线，抢购的人多，而货少。在配货之外，王云又在交易群和枪手处揽货，“我说要5提，他说没有，只有一提，我再问另一个人，他说没有，只有两提，我就问下来，总共只买到四提。”
茶商们争相竞购雄峰的势头，很快将雄峰的价格推高。找茶茶的交易数据显示，在11月末，雄峰的从配货价3.3万元/提涨至5.3万，甚至带动了前三款茶饼都大幅上涨，价格都在5万-6万/提。这款涨幅稳定的茶饼价格被陡然拉高。
昌世茶饼在11月末和12月初的价格变化/找找茶
就在当晚，情况急转直下。王云一直留意着交易群的价格，直到突然有人在交易群中发话，“昌世茶要爆雷，大家一起跑”，茶商们恐慌地抛售，价格从5.2万一路跌至4万、3万，第二天一早，王云打开手机，发现价格只剩“几千元”。
12月起，愤怒的茶商们开始聚集在昌世茶的店门口，要求退还押金和刚转过去的货款，大家报警、请律师准备起诉，却遭遇了和芳村今年前几次茶叶爆雷截然不同的局面：因为昌世并未承诺过返利，事情很难定性，难以立案。
不过据《豹变》了解，昌世目前已与90%的加盟商达成和解。王云签署撤诉合同后，在接受亏损20%的协商下获得退款。这一亏损幅度是在王云抵消了前期的获利后，还要付出的代价。王云对此表示还能接受。而在枪手手中买货的散户，和在围观了三期茶饼后投入“昌世雄峰”的加盟商就没这么幸运了。
对于存货上百万元的茶商，王云说，“屯得越多、屯得越久、亏得越多”。
2、何以撬动茶商5亿元？
在昌世茶品牌的自述中，昌世着力的三大方向里，正是“收藏茶”的价值，吸引了茶商入局。
收藏茶一般是收藏有年份的茶饼，有收藏越久茶味越独特的行业暗语，其中茶商们以收藏普洱为主。在普洱茶的收藏中，大益茶最有金融属性，一度被称为“茶中茅台”。
一个在20年前花几千元购入的茶饼，在2021年高点时可能价值百万元。比如大益茶在2003年推出的六星孔雀，发售时的配货价不到3万，在2021年时飙升到6500万一件（48饼）。这种叙述前提，让芳村的收藏茶热愈演愈烈，逐渐演变为一场“金融”游戏。
王云的愿望是，压中下一个大益茶。他类比，在2005年买入大益茶的茶商早已经成为吃到红利的人，如果能扶持一个品牌做大，自己也会成为同类人。昌世茶在前两个月的稳定发挥，让他觉得这是一只潜力股。
一位购茶人士称，芳村茶商收藏茶看口碑、看前辈的风向，在一些品鉴会上，老茶师们称赞昌世茶的口感；在买入昌世茶时，很多有十几年经验的老茶商都纷纷为昌世站台。这让茶商们觉得可靠。王云判断可靠的依据，还有昌世上线了芳村最大的普洱茶交易平台找找茶，“如果是一般品牌，找找茶不会有它的信息。”
在茶商的讲述中，昌世茶在营销上极为花心思，不仅在朋友圈大晒和明星的合影，还会时不时在群里发红包。而在营销号的包装下，这也不是一家在2023年6月注册、9月宣布上市的新品牌，而是在2018年开始筹谋，创始人是有数10年做茶经验的老手。但一位资深茶商表示，此前从未听过这一品牌，突然在芳村出现了。
此外，王云对昌世了解不多，但对创始人——00后陈世鸿的印象不错。与外界传闻陈世鸿是富二代、有过金融机构工作的经历不同，王云与陈世鸿做过几次老茶转卖生意，认为陈给的价格高，且货款都很及时。最后一次王云见到陈世鸿，是在谈判和解桌上，他对陈说，“我是信任你们才做这个生意，不能让我亏得太多。”最终，陈世鸿给了一个让他满意的和解方案。
昌世茶是今年芳村爆雷的第四款茶，也是涉及金额最大、人数最多的一款茶。昌世何以卷起5亿元的硝烟？一个最意想不到的答案或许是，“稳当”。
对普通人而言，年收益超过7%就是高风险。而在芳村，这个涨幅是安全、稳定的象征。在2021年的顶峰时期，芳村大益茶的茶饼价格快速攀升。在大益茶的上千件茶品种，大概有200件茶饼价格飞涨，少则一天涨几千，多则一日浮盈上百万，一天涨200万都不罕见。
但随着大益茶的灵魂人物吴远之逝世、大益茶管控专营门店价格等系列措施，曾经被吴远之倾力打造“奢侈茶”的目标也逐渐混沌，接连两年，找找茶上大益茶的大盘指数连续下跌，跌幅超20%。一件茶一天能跌去上万元。
大益茶近三年的大盘数据/找找茶
尽快转向，是茶商们的目标。王云在大益茶的投资上亏损了百万，“22万买的精品孔雀，前两个月跌到15万，一件亏7万也要卖掉；3万8买的银大益，每件亏了2万。”
这一年在芳村出现的茶品牌都流露着相似性：暴涨、利润高、茶庄承诺回报率，“从几千块涨到十几万”“六个月涨一倍，10万变20万”，王云觉得这都是显而易见的“韭菜盘”，他都没有入局。
相比之下，昌世的四款茶饼均以一周200-600元的涨幅跳动，单次最高涨幅不超过1000元，跌价更是小幅度，整体维持平缓的上涨曲线。
回溯过去两个月，昌世投喂给茶商的并不是骤然猛涨的茶价，而是细水长流的涨幅，让观望的茶商颇为青睐，也逐渐大胆入套。
只是在芳村茶商们的拥簇下，昌世从一只“稳健股”到价格飙升，只用了三个月，从暴涨到暴跌，又只用了一天。
3、不灭的金融生意
昌世爆雷，不是芳村炒作普洱茶的第一场闹剧，也不会是最后一次。
事实上，自2005年芳村普洱茶市场被炒热，一斤普洱茶一个月翻长4倍，号称中国比特币后，炒茶习俗就在芳村流传下来。每隔几年，普洱茶市场又会上演一次大崩盘。比如2007年、2014年普洱茶价格大跳水，茶厂受损折戟。
而在近几年，芳村炒茶变得更炙热。几十家交易平台用专业的K线图、行情指数记录着芳村几千款茶的涨跌，用行情动向分析、“找茶出茶”圈拓展金融茶的版图。其中，加盟商相当于一级市场，散户相当于二级市场，这里发展出另一个金融市场。
每年的期货交易，更是让芳村闹得人仰马翻。2020年末，芳村茶商炒作大益新茶“鼠饼”，有人做空报价3万-4万元/提，却不想鼠饼配货件少，一路高涨至14万元，一时间商家或关机、或跑路、或称要服毒。而鼠饼事件仅过去7个月，大益“仓颉号”再次上演疯狂的期货，期货价从7万元飙升至19万元/提（7饼/提），无法对单的炒家被下家堵在门口，互殴抢货，一时间芳村再度热闹非凡。
这个有上万家档口、占据22万平方米的茶市，每年流通着全国八成的普洱茶交易。在芳村，炒茶比卖茶更能打开聊天局面，每一家档口，都是一个小型交易平台。其背后的核心不过是“卖茶的钱不如炒茶来得快”。
抓住这一核心的新生茶品牌，只需要有些金融手段，就能操纵一款茶品牌快速出圈、盈利。但这样的造势，往往是牺牲了品牌。经此一役后，王云说，90%的加盟商都和昌世解除了协议，哪怕他依然不认为这是昌世的圈套，而只是昌世没有足够的能力承担骤然抛售，他也不会再购入昌世的茶，“牌子已经臭了”。
而对于追随其步伐的芳村人来说，在金融局面前，多少人成了围绕着价格波动的赌徒。因炒茶致富，也因炒茶返贫。
经济复苏有限，人们变卖存茶，炒茶市场并不景气，价格下跌。但在昌世上的跌跤并不让王云气馁，他想着，如果昌世没出事，“做到明年我可能就赚几百万呢”。炒茶有赢有输，他总结经验，“以后不能再投小品牌”，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大益茶。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文中人物为化名）
